将及申时,沈连城方见慕容延钊在两名兵卫的跟随下回到帐中。
“不知不觉却为与诸将商议了近一个时辰…”慕容延钊言语一顿,从䄂袋中取出一封信函递与沈连城,“让沈先生久候,还望海涵…”
“慕容大人言重了,”沈连城将信函放入怀中,拱手道,“沈某职责所在,不敢久留,就为告辞了。”
“虞七,去挑一匹上好坐骑与沈先生代步…”
“遵命…”慕容延钊身侧的一名兵卫应声而去。
沈连城正欲出言推却,又听慕容延钊言道,“非是本使轻视沈先生脚力,但知千里奔波大为劳累,还望沈先生莫为推辞…”
“恭敬不如从命,那沈某就多谢慕容大人了。”
“哈哈哈…沈先生客气了,请…”
“慕容大人,请…”
在慕容延钊相送之下,沈连城行岀辕门,接过兵卫手中递与的马缰,跃身上马,与慕容延钊拱手作别,掉转马首向南策驰而去。
襄州距荆南江陵逾千里之距,若以沈连城脚力而论,选择翻山越岭直行,省去弯弯绕绕路道情况下,五个时辰便能到达。此下有了骏马代步,取道官路,虽多费一两个时辰,却也能在次日辰时左右赶到江陵府,而其间不必耗费修为气机,但能保持精力,沈连城是故未为拒绝慕容延钊送马的好意,却未想到会落入慕容延钊的算计,行向去往江陵府的必经之路‘落雁沟’。
沈连城到达落雁沟之时,已是戍时三刻,此时,弯弯的月牙正挂在半空中,倒映在路道左侧的湖泊上,幽明的清辉投射下,湖光粼粼,宛如一面镜子。
路道右侧,是一片宽有十余丈长满野草的荒地,依着荒地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坐骑的蹄声划破宁静的夜色,丘林中的栖鸟受惊而出,飞上夜空发岀短暂的鸣声。
随着坐骑向前驰奔,右侧的荒地逐渐收窄,挨着前方荒地的尽头是一座突兀的山包,这山包临靠路道的侧面是为高六七丈的崖坡,那崖坡下面,则是向右而拐的弯道。
沈连城引马拐过弯道,前行有二十余丈时,似有所觉,抬头仰望间,一块巨石骤然从山崖上滚落而下,直朝他头顶砸来,电光火石间,沈连城左掌一按马颈,借力身形向后倒飞而去,巨石瞬间砸中马臀,那马发出一声惨嘶,顿然翻倒在地。
当沈连城双脚着地稳住身形之际,一道尖锐破空声响,一支箭矢向他后脑袭来,已为闻声拔剑而出的沈连城,转身仗剑击出,‘铛’的一声,火花一闪,那箭矢应声掉落,右臂一麻的沈连城举目望去,一道从山崖纵落的黑影站身在眼前十丈之处。
沈连城心头一凛,但从袭来的箭矢之力,已为断岀眼前手持弓箭、背缚戒刀的黑衣蒙面人,是为抱丹大成身手。
“是慕容延钊遣你来伏袭沈某…”
未待黑衣人作答,沈连城兀突而动,顿然转身一剑击岀,却为击向刚为岀现身后的另一位蒙面人。
以沈连城之智,自然已是猜到中了慕容延钊设下的圈套,当他岀言作问之际,也已发觉身后另有一人从崖上纵落,且从气息中断出他只有抱丹小成身手,便想先出其不意使招相攻,以期闯过身后之人,避免腹背受敌。
引箭袭射之人正是石墨言,而现身沈连城身后之人是为钱望海,当他刚为站定身形,便见一道青光裹着凛冽的剑气迎面击来,心头一凛之中挺剑相迎。
两剑相交发出的金石声中,钱望海只觉自身剑气一滞,旋而剑身一荡,右腕竟为受震上扬,身前空门顿显,又见沈连城长剑直奔左胸,大惊之下侧身斜避。
沈连城身经百战,临战机变实非寻常,当他想闯过钱望海之时,使出的‘六壬剑法’中,催发了师门绝学‘粘’、‘荡’剑诀,先使钱望海剑身一滞,再为一荡,本是修为输他一大筹的钱望海,自是一招见拙,被逼侧身疾退。
而正当沈连城抢身闯过之际,身后尖锐的破空声又为响起,无奈之下,沈连城只得顿住身形,转身使招击劈射来的箭矢,就在箭矢掉落之时,石墨言弃弓拔刀而上,一刀向他当头劈下。
沈连城眼神一凛,右脚后撤,仗剑上扬格挡,火星顿闪间,石墨言身形一顿,变招横斩而出,沈连城左脚又为一撤,反腕挥剑斜劈,刀剑相交之际,钱望海却为挺剑直击沈连城右后肩,沈连城临危不乱,左脚前踏一步,左掌击向石墨言,身形一转,挥剑击开钱望海袭来的长剑,同时引身疾退,此时变成了背向崖壁。
而当沈连城身形甫一站定,石、钱二人同时大喝一声,一左一右、一刀一剑相继攻上,沈连城径自仗剑向石墨言迎去,却为无视钱望海袭来的长剑,但在剑身与石墨言戒刀相交之际,猛然大喊一声,‘荡’字诀催发而生,剑气骤然徒涨,荡开戒刀之下,余势犹盛的剑气将石墨言逼退两步,瞬息间沈连城又立为转身,举剑击迎钱望海刺来的剑招,‘当、当’两声脆响,却也将钱望海逼退数步。
沈连城心知石墨言的修为略逊自己,而钱望海却与自己差了一截,便断岀钱望海是为虚招,真正使杀招的是石墨言,自是先行逼退石墨言,抢得先机后,再行招击退变招攻上的钱望海。
此时三个人站身拉开距离,沈连城侧身站在路道中间,石、钱二人一左一右,各与沈连城距有两丈相向而立。
三人定身不动有五息之数,石墨言骤然而动,举刀攻袭而上,沈连城挺剑相迎,刀剑交错之间,瞬息互换两招,二人身形略一停顿,便又使招缠斗起来,而此时钱望海却为仗剑后退数步,伺机而动。
原来石、钱二人准备伏袭沈连城之时,已是想好的应对之策,当与沈连城交手两招,试出他的修为内力比石墨言只略胜半筹,便依商量好的计策,先使石墨言与沈连城对攻,消耗沈连城的内力,待沈连城力疲之时,钱望海再为合击,期间沈连城但有露有破绽或为抢了上风,伺机而动的钱望海便会攻上,迫使沈连城分心。
石、钱之所以如此定策,只因石墨言的刀法大开大合,与钱望海合攻,进退变招反是见滞,而威猛之势也会有所减弱。
钱望海未为与石墨言合力相攻,沈连城虽说减轻了压力,也使‘六壬剑法’剑招得以连贯施展,但若要仰仗气机浑厚绵长之势将石墨言击败,且要在两百招之后,而凭借‘粘’、‘荡’剑诀抢到先机之际,钱望海便是攻袭上来,迫使他回剑相挡,那时石墨言却又疾攻而来,一时间沈连城陷入欲罢不能之势。
与石墨言斗有七十余招之后,沈连城的剑势隐见迟缓,真气显然已是耗去两成之力,以他身怀的‘太始心经’功法而言,真气本不会损耗如此之快,只因他频繁催发‘粘’、‘荡’剑诀,才为加快了气机内力损耗的迅速。
又过了十余招,沈连城已是攻少守多,钱望海心知时机已到,便是仗剑攻上,此下沈连城的剑气威力大减,已是不能立时将只有抱丹小成身手的钱望海迫退。
左为崖壁,右是湖泊,在石、钱二人前后夹攻之下,沈连城左支右绌,衣衫被剑气刀罡划破数处,已是险象环生。
所谓‘唯快不破’,招势迟缓之中,功法剑势的破绽自是难以掩盖,被二人合攻未及五招之数,便被钱望海一剑刺中右肩背,沈连城吃痛之下,手中剑势一缓,石墨言的刀罡破入剑气,直袭他的脖颈,心头大震的沈连城侧身疾退,右臂又被钱望海剑气袭中,划出长长的伤口,鲜血淋漓中,身形顿然撞在崖壁上。
石墨言得意一笑,挥刀劈向沈连城左臂,钱望海则挺剑直击沈连城的右胸,此下但能挡下钱望海致命一击,左臂必然会被石墨言砍断,但在这危急关头,一道尖啸响起,石墨言顿觉身后一股凛冽的剑气袭来,大惊之下,收刀转身劈迎,“铛、铛”两道兵刃相交声先后响起,一声声响来自沈连城长剑挡住了钱望海击来的剑招,另一声声响是石墨言的戒刀劈中了飞袭而来的长剑。
但就在那长剑被石墨言戒刀相劈,猛然向左后方倒飞而去之际,一道白影竟以匪夷所思的惊人速度从弯道处飘然而至,接住了那倒飞的长剑,身形将为落地,在石墨言还未看清面容之际,那身形又顿然一闪,一道幻化如花的剑光向石墨言迎面袭去。
大惊失色的石墨言与见势不妙的钱望海同时引身暴退,退至与沈连城距有三丈之遥的距离,方是稳住身形站定。
此时那身形在沈连城面前顿住,幽明的月光下,但见来人是一位身着月白色道袍的女子,秀发挽于头部正上方,用一支白色玉簪束绾,脸颊两侧几缕青丝随风轻扬,清丽脱俗的鹅蛋脸上,双眸如星盯着石、钱二人,冷声道,“是何人指使你们偷袭沈先生?”
惊魂甫定的沈连城正欲上前言谢,闻言一愣,举目细看一眼,但觉这道姑打扮的女子从未谋面,一时惊疑下言道,“恩公认的沈某?”
那道姑转首对他展颜一笑,点了点头,“待贫道打发了这两人再与沈先生叙旧…”
“贫道?叙旧?”沈连城愈发迷糊之中,但见眼前的道姑缓步向那两个蒙面人行去,又听她言道,“即然两位不肯说,贫道也不勉强,与你二人三息之数,远离此处…”
石、钱二人但知眼前的道姑身手深不可测,闻言互视一眼,立为转身疾逃而去。
此时那道姑转过身形,向沈连城行礼道,“贫道若尘见过沈先生…”
“恩公是…?”
“沈先生莫要如此称呼…可记得当年赶去江宁府相助慕云师姐,杀了柳宫文之事?”
沈连城脑海顿然浮出萧慕云、林婉真的面容,望着道号若尘女子清澈如水的双眸片刻,心头一震,“你是婉真姑娘?”
“正是…”
原来这道号若尘的女子,就是当年易容后化名为林婉真的高若玉。
沈连城只见她的双眸与当年的林婉真有相似之处,容颜其它之处无一相同,闻言又觉听错,猜中之后反是错愕,“这、这…”
沈连城更是料不到林婉真就是荆南郡主高若玉。虽说计经海夫妇也曾向洛逍遥打听林婉真身在何方,但洛逍遥只是告知他们,林婉真随道家之人去山中修行,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却是未为言岀,沈连城更是不会知晓。
高若玉微微一笑,“当年贫道心性顽皮,曾让高人易容,入了太白书院修习武学,待遇上无悔子师兄点化,方为恢复本来面目,却为让沈先生心生疑惑了…”
“原来如此…”
“且让贫道与沈先生包扎一下伤口…”高若玉言语中从袍䄂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未待沈连城作答,拔开软木塞,举着小瓷瓶,对着他的右肩背与手臂伤口上轻轻抖动,待这小瓶子倒出的褐色粉末洒在伤口上后,沈连城只觉得伤口一阵清凉,原来直流的鲜血竟是瞬间止住。
“多谢婉真姑娘…”沈连城轻笑一声,“这些皮外伤沈某倒是不放眼里,莫浪费这灵药…”
但以沈连城的身手,此言倒是不虚,高若玉微微一笑,“贫道知晓沈先生了得,只是贫道眼见不得先生流血…”
“哈哈哈…”沈连城开怀大笑,望了一眼高若玉,旋而一叹,“婉真姑娘何以穿上这道袍……”
高若玉摇了摇头,“沈先生欲行往何处?为何那蒙面人要在此攻袭先生?”
沈连城见高若玉避开自己所问,但猜她入了道门是有隐情,心知不能追问,闻言便道,“沈某受国主所遣前往荆南行事,想是有人不愿江南朝国与荆南交好,便是暗中伏袭沈某,婉真姑娘你又何以会现身此地?”
“沈先生去荆南,应是想让荊南嗣王拒绝宋兵借道吧…”
“哦?”沈连城心头一震,“婉真姑娘你是如何得知沈某所行目的?”
高若玉摇了摇头,举步行到翻倒地上已是奄奄一息,犹在呼气低嘶的马匹边上,蹲下身形,轻轻抚摸一下马颈,那马便是毫无声息,站起身形,望了一眼已为行来身边的沈连城,“沈先生,可知贫道原本的真实身份?”
沈连城摇了摇头,“沈某但知婉真姑娘易容,也是作想婉真姑娘另有身份,或是这婉真芳名也非真实…”
“不错…”高若玉点了点头,“贫道俗家身份是为此下荆南嗣王的亲姑姑…高若玉。”
“啊!?”沈连城大吃一惊,“你、你是荆南智勇双全的高郡主?”
当年顾言春曾去荆南协助高从义谋反,被高若玉所破,沈连城自也知道,却未料是眼前之人。
“往昔如烟逝,今事他日云…”高若玉缓步前行,“三日前嗣王使人告知贫道,说是中原王师要去武平之地平叛,心恐中原王师会借道过境,使贫道回荆南应对此事…”
沈连城但猜高继冲对宋兵借道大事不敢决断,是故使人请智勇双全的高若玉回荆南断事,闻言心念一动,“那高郡主你想如何应对?”
“当年武信王(高季兴)立荆南朝国之时,境内民不聊生,与文献王(高从诲)励精图治,方使境内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数十年来,中原、江南、楚地依是战事不断,而我荆南历代嗣王在秉承先辈遗志下,未使战祸累及百姓,而今之势,应当也是以百姓安生为念…”
“郡主的意思…”
“但使荆南百姓安生,贫道以为当归顺中原朝堂…”
沈连城自未想到高若玉会如此作想,大惊一惊,“归顺中原朝堂?郡主要让武信王创立的基业,拱手送与宋帝?”
高若玉幽幽一叹,“大势所趋,岂可逆违…”
“郡主所言大势所趋是归顺宋帝吗?”沈连城作问之下,旋即又摇了摇头,“北有辽、汉两国,西有蜀国,南有我江南,还有吴越、荆南、武平、南汉,朝国藩镇四立,这归顺宋帝的大势,郡主从何窥见?”
高若玉自不会将青龙山龙脉是天下一统的真相言岀,而亦如她所言,高家历代嗣王皆是秉承武信王的遗志与家训,不使战祸累及百姓安全,她此番赶回就是劝高继冲归顺中原朝堂。
高若玉淡淡一笑,“从天下百姓心念可见…”
“天下百姓心念…?”沈连城疑道。
“沈先生奉事军伍多年,当是能察觉到百姓的心声…”
沈连城一怔,旋而沉言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高若玉见他默言不语,微微一笑,“沈先生此番去荆南,想必是让嗣王以代王师行事之由相拒宋兵借道吧?”
沈连城一惊,“郡主如何得知…?”
“唉,”高若玉摇了摇头,“沈先生可将遇上贫道之事告与江南国主,也将贫道心思言与他知,贫道虽为出家,但所言建议嗣王当会采纳…”
此言无异于告诉沈连城,荆南不仅会借道与大宋兵马过境,还会举国归顺中原朝堂。
但知前去荆南、蜀地已无必要,沈连城心中一叹,点了点头,“高郡主的意思沈某明白,那沈某就告辞了…”
“让贫道送先生到鄂州,届时贫道再去往江陵…”
沈连城心知高若玉此举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又想如此行程,以高若玉眼下身手,也不会耽误她去江陵的时辰,便点头应允,二人也就取道向鄂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