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风岀了楼阁之后即为纵上楼阁正对面一幢大殿顶上,而慧空则是纵上楼阁顶部后掠身疾向御苑后面而去。
昏暗中,楚南风只见慧空与一道黑影一前一后纵过内城北面城墙后,渐如黑点一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时方常胜也为纵身而上,顺着楚南风目光望去,询道,“元婴?金身?”
“至少是如斯境界,但不知是金身境还是元婴境……”
若非楚南风、慧空二人举动,方常胜实是不知有人潜入,而以他的修为,除了元婴、金身境之人很难能躲了过他的感知。
“哦?会是何方神圣?”
“此等身手之人三更半夜潜入大内,目的当是不为简单…”
“应不会想对赵匡胤不利吧?”
楚南风沉吟片刻道,“有慧空随在身侧保护,赵匡胤应不会出事,只恐来人另有目的…要是明无大师在开封就好…”
“楚先生的意思…”
“昭义军节度使李钧已为起兵讨伐赵匡胤,我料赵匡胤为了立威,必定会亲征…来人目的若为不是他,想必还会潜入大内,届时让明无大师暗中潜伏宫中,就会窥到来人的意图⋯”
“那要不要告诉慧空和尚?”
“等明无回来再议……”
“那明日我让帮中弟子留意,若有明无踪迹,就让他赶回开封,他与慧空皆为佛门僧人,倒是可以互相配合…”方常胜一时苦笑,叹了一声,又道,“谁能想到我等会在暗中帮这逆贼。”
楚南风闻言仰首望着夜空,也未为言答。
半盏茶功夫后,方见慧空身形疾掠而回落身御苑之中,楚、方二人纵下殿顶,行到慧空身前,楚南风言道,“大师可为追上?”
“来人身手应只有元婴小成,但频发暗器相阻,追至城外后,见他窜入林中,老衲就未为追去…”
“可为探出来人功法岀处?”
“不曾,此人身上气机老衲生平仅见…”
楚南风皱了皱眉头,神情若有所思。
“楚居士丹神未出天关,盛怒之下何以能比老衲先为感知此人的气机?”
慧空身负保护赵匡胤之责,进入楼阁后,元神便为出窍守在楼阁顶上,以便感知有无外人潜入。楚南风自也知道慧空元神出窍的目的,也未去道破,而他自己的丹神则守在天关中。
而无论是金身境的元神还是元婴境的丹神,若要使之如真身般与人行招打斗,小成者能在五丈之内、大成者可在十丈之内一心两用。但若不作与人打斗,元神或丹神可以感知百丈之内武学气机的波动。
“楚某不才,悟了天耳通。”
“原来如此,楚居士当是厉害。若非盛怒中恐怕来人潜至内城之时便可发觉…”
楚南风未置可否,径自往楼阁中行去。
“和尚你是封山闭寺久了,无人听你传经念佛,一入世便碟喋不休,什么事都叨个没完没了。”方常胜随着楚南风身后边走边道。
四年前,少林寺在郭荣大拆中原寺庙之时,便封山闭寺,直至郭宗训登基才为开山见客,是故方常胜才用此事来讥讽慧空。
慧空知道是因智苦的原因造成方常胜对自己甚为不喜,才处处抬扛,也不为怒,只是微微一笑。
三人行入楼内入座后,楚南风望着不敢抬头相望的赵杜氏道,“你是如何使严、宫二人与你合谋叛逆…”
“前朝左藏使符令光是严秋的亲娘舅,世宗皇帝南征之时,他延误了兵卫所需的战袍交付,世宗皇帝大怒之下不顾百官求情,以贻误军机罪处斩,严秋因此怀恨在心…”
郭荣虽英明神武,但性格易怒,每每使性之时,符皇后皆能安抚他静心下来,第一次发兵征讨南唐之时,符皇后担心他使性惹将士不满,随军征战,不料染疾而终,自是使郭荣心中愧疚。第二次挥师南下,亦带有与符皇后报仇的心思,未料符令光未能将战袍如期交付,自然惹得郭荣大怒,以贻误军机罪斩之,此中原委楚南风也听江秋白言过,却未料此举会埋下如此大的祸根,楚南风一时暗叹不已。
“严、宫二人与光义交好,时常岀入老身宅院,一日酒醉之后二人破口大骂世宗…老身便知他们可以为用,于是、于是就加以拉拢…”
“谋逆之举一为成事,此二人已是弃子,你心知方帮主必会寻仇他二人,若是明面供岀他二人所在,会使那些拥你谋逆的将士寒心…而又恐我孟、常俩师弟驻在宫中,会对赵匡胤不利,于是就设计激怒楚某俩位师弟,使之与严、宫二贼同归于尽……”
赵杜氏长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正是楚先生所料……”
其实当日设下这一箭双雕之策的人是赵匡胤,赵杜氏事后才为知道,但真相她自是万万不能说出,便为承认是自己所为。
方常胜怒目一睁,厉声道,“你这恶妇,难道不知青青肚子怀有你赵家骨肉吗?你这是将她母子逼上绝路…待楚先生询完,方某一掌劈死你……”
赵杜氏脸色苍白如纸,闭目无语。
“楚某问你,逆事得成后,智光可曾与你会面…”
楚南风入宫真正目的实为想打探出智光身在何处。
“不曾…”
“那最后与他会面是在何时?”
“是在…”赵杜氏略有迟疑一下,“是在去年五月十七那日,他曾潜入老身宅中……”
楚南风目光望向方常胜,方常胜双眼一闭一睁,言道,“穆先生、明无大师二人与智苦决战青龙山是为五月初三日。”
楚南风点了点头,转而对赵杜氏道,“他与你如何交待,细细说来…”
赵杜氏举袖轻拭一下额头冷汗,定了定心神,言道,“那日戍时左右,老身正在后院佛堂诵经之时,智光现身而来,告知老身双龙池灵穴已定,嘱咐待世宗皇帝宾天百日之后可侍机行事。”
“老身见他只身而来,便打听智苦身在何处,智光告知智苦已为圆寂,且护道人将为被人救走,那时老身心中大惊,但知智光亦是神通了得的高僧,只道他此来是留下相助,便言道:老身先去与大师安排落身之处,何时起事一切就听从大师安排…”
“岂知他答言道:老衲另有要事待办,无法留在此处相助与你,护道人已为失忆,事成之后且需防范其爱侣寻仇……”
“那时老身大惊失色,未待他讲完,便道:大师也知我儿身遭无有武学高人,莫说是那萧姑娘,即是江秋白,亦非是可以容易对付,无有高手相护,我儿届时若有闪失…大师岂不功亏于溃…”
“智光言道:此举成败是在人心,非为武斗,夫人谋略不穷,谋此大事,应不会对付不了江秋白一众武夫,老衲要夫人防萧姑娘寻仇,但亦不能使人伤了她。”
“老身一时未为理解智光所言,便请教此言何意,智光言道:她乃护道人爱侣,若有闪失,恐楚南风归来会做玉石俱焚之举。”
赵杜氏言到此处,瞄了一眼楚南风,只见他闭目聆听,当目光投向方常胜之时,只听怒目圆睁的方常胜沉声道,“实话实说,但有一字漏了,方某就砍断赵匡胤一根手指…”
赵杜氏一愣,咽了咽口水,接着言道,“那时老身依为不解,便言道:老身敢举事,恰是利用江秋白、楚南风心怀天下百姓之故,他们恐百姓再受战祸,我等事成之后必会因此而忍辱负重,为何会因萧姑娘的闪失…而做玉石俱焚之举?”
“智光言道:那通宝阁阁主能收服诸多武林人氏为其卖命,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而夫人若使萧姑娘有了闪失,那些长老会拼命寻来替他们的少夫人报仇,届时夫人认为楚南风有能力控制那局面吗?老衲但恐楚南风无奈之下就会用功法修复护道人地魂,届时怨道就会重聚…”
“老身那时心想萧姑娘若有闪失,或会出现智光猜断的局面,便作言道:多谢大师提醒,老身记下了…但若日后有事请教大师,老身该往何处寻访大师金身?智光言道:老衲此去行事,也是为了天下一统大业,待事成之日,老衲自会现身相见。夫人切为记住老衲所嘱,此举攻心为上,莫生杀戳…话音未落,智光他身形便为消失…”
楚南风两眼一睁,目光投向慧空,慧空想是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这智光僧人老衲从未谋面,但想他应不会对太后妄言,也是为了天下一统大业……此言却为让人难以猜断……”
方常胜接言道:“方某觉得是与北汉之地有关,和尚你通晓风水,算算方某所猜是否有误…”
慧空脸显苦笑,沉吟片刻道,“若将当日智苦与老衲所言细为琢磨,方帮主所言不无道理,或许智苦留了后手…”
方常胜道,“不管如何,待此间事了,方某当上一趟北汉寻这智光…”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赵杜氏双手前伸按在地上,俯首道:“恳请楚先生、方帮主以天下百姓为念,放过元朗,老身愿以死赎罪…”
楚南风仰首长叹一声,突而左手一挥,只见赵杜氏身形侧翻,昏倒在地。
“楚某伤了她的七魄,与她一年生机,算是给世宗皇帝一个交代,也许亦能给小徒慕云等人些许安抚,待她醒来,烦请大师告知她的生机年数,早作后事准备…”
当日郭荣是被智苦伤了七魄而亡,是故楚南风才作言与‘世宗皇帝一个交代’。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因果循环之数,实不欺人,楚居士如此惩罚于她,当不违天和。”
楚南风望了一眼昏倒地上的赵杜氏,“大师早为知晓她是主谋!?
“并不知晓,不过也可如此作言。”
“和尚你又卖什么关子…”方常胜双眼一瞪。
“老衲入宫第三日,她只身来到此楼,只是言称若楚居士入宫寻仇,务必让老衲设法先让她与楚居士会上一面,道是届时她当会解释兵变事由,至于其他诸事未为言及,那时老衲是为心猜她是主谋……”
“想来也是,如此大逆之事,她如何肯轻易出口…不若大师当是知道护道人就是小徒了…”楚南风点了点头,言语一顿,与方常胜站起身形拱手道:“倘若他日与此佛劫有关之人寻赵匡胤报仇,望大师周旋…”
慧空点了点头,“老衲当尽力为之…”
“那楚某就此告辞了。”言罢与方常胜转身而去。
御苑离延禧宫距离不过百余丈,二人几个起落便落身殿前,踏步行入之间,楚南风只见马希兰朝自己一脸苦笑,心知她未能安抚符太后情绪,心下一叹,正待作礼参见,只听符太后言道:“楚先生此去可是见到了赵贼?”
“草民不曾与他会上面…”
“哦?”符太后神色但显惊讶,“我起初听得外面箭矢声不绝,兵卫惨声不断,后来了无声息,只道楚先生已将赵贼制住,使兵卫退去……楚先生此下说未与赵贼见面…?这是如何回事?”
“草民遇上一位少林高僧,经他指点,寻出逆举主谋…”
“是谁?!”
“赵杜氏…”
“赵杜氏?!她一位妇道人家,主谋策划夺我大周江山…楚先生,你敢相信?!”
方常胜见楚南风神色黯然,忙为接言道,“草民与楚先生询这恶妇诸多细节,细为推敲之下,实可断岀主谋是这恶妇……”
“那又当如何…”
方常胜也为看出符太后心中不满,一心想安抚她的情绪,未为听岀她言下之意,脱口而出应道:“楚先生已伤了这恶妇七魄,使她受一年等死煎熬之苦…”
“那又当如何?”符太后复是一问,身形在宫女相扶之下站了起来,神情复杂望着站在案前两丈之处拱手垂首的楚南风,缓缓言道,“如此说来楚先生已是快意恩仇了…?!”
楚南风一时不知如何作言与答,只得沉言不语。
符太后仰首望着殿顶大梁片刻,复为举目望向楚南风,此时但见她珠泪已然夺眶奔流,任由泪水顺着脸庞滑落而下,冷冷言道,“我知先生仁义…那可否帮我孤儿寡母亦快意心中不平……”
楚南风顿然面如土色,作拱的双手垂落而下,右脚后退半步,马希兰心头一痛,疾为起身行到他的身侧,低声道,“南风…”
马希兰话音落下之后,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方常胜望了一眼泪流满面的符太后,又看了看神色茫然之状的楚南风,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之后,方听符太后幽叹一声,“罢了,你们走吧,本宫困了…”
她对楚南风三人极为敬重,即使郭荣在世之时,从未曾在三人面前以‘本宫’自称,此下突然如此作谓,足见她心里对楚南风失望之至。
已为与楚南风并肩握手的马希兰气机一转,楚南风心神一震,但听方常胜言道,“草民告退了…”
回首望了一眼神色关切的马希兰,点了点头,同时拱手作言道,“草民告退了…”
当三人转身踏出殿门之际,徒听身后传来符太后声音,“楚先生,你在书院可曾教过弟子忠君爱国…?!”
听得此问,楚南风但觉胸口如受千斤巨锤,恍惚中眼前闪过严秋、宫少文以及一众投靠赵匡胤的书院学子身影,踉跄前行数步,喉口一热,一口鲜血喷出。
“楚先生…”方常胜失声惊呼。
“夫君…”马希兰一把抱住几欲站立不住的楚南风,热泪纷涌而出。
“忠君爱国…忠君爱国…恩师,弟子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楚南风喃喃作言。
他自归来之后心中实是藏着一道杀念,就是杀了赵匡胤为郭荣复仇,而每每这道杀念岀现之际,也会伴随而出易无为、武望博、华千行等书院师长的身影,耳边响起他们希望天下太平的心声,才为将杀念压下。
此下被心伤不已的符太后岀言相问,隐在心中的杀念、天下太平心愿骤然并起,与脑海中闪出的严秋、宫少文等人狞笑的模样纠缠一起,心神几近崩溃,已陷神失魂落之态。
方常胜心知楚南风已臻元婴之境,其神识之坚定,纵使佛道两家参禅修行大成之人都难以相比,但见他此下如此之状,心道不妙,右掌一伸,抵住楚南风身背‘心俞穴’,一股气机缓缓输入。
气机输入未及五息,只见楚南风身形一挺,一股巨力反冲而出,方常胜右掌一震,身形竟自被震退一步,而马希兰环抱的双手亦被楚南风气机震开。
神似清醒的楚南风仰首望着昏暗的夜空,喃喃又道,“楚某不配立院传教,不配立足天地…”
马希兰顿为花容失色,扑向楚南风怀中,环手复将他紧紧抱住,失声痛哭道,“夫君,我们去那海岛好不好,我们再不回中原之地好不好,夫君…”
但恐楚南风失智轻生的方常胜急道,“对,夫人说得对,楚先生,与夫人去那海岛,莫再受这煎心之苦…”
片刻之后,突听楚南风一声响彻云霄般的长啸,旋即间携着马希兰纵身而起,二人身形顷刻间没入茫茫夜色中。
方常胜呆呆望着楚南风夫妇身形已为消失无踪的方向,良久之后方为回过神来,又听殿中传来符太后悲泣之声,回首望去,却见殿门不知何时已为关上,顿然间一道愁怅袭上心头,胸口抑郁难当,仰天长啸一声,纵身而去。
殿顶上,慧空合什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