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无名药铺里依然烧着炭,很暖和。木炭和油灯发出的微光缠绕在一起,轻轻晃动着,看着便令人安心。
药铺内几人的心情却并不如此。
“姜医师,求求您了,求您救救他,现在只有您能救他了。”
老杨泪眼看着面前的谢周,苦苦哀求。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拿不出五百两,就算让他借也借不到五百两,想必也没人肯借给他。
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谢周。
谢周叹了口气,看了元宵一眼。
元宵微怔,明白谢周这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因为杨丰收先前对她出言不逊。
少女心中蓦然一暖。
掌柜总是会询问和照顾她的想法,这也是她最喜欢掌柜的地方。
反过来,元宵很不喜欢杨丰收,或者说她很讨厌杨丰收。
那些来自父母的疼爱是元宵从未感受过的东西,也是曾经她无比渴望的东西。
所以她愈发想不明白,老杨夫妇对杨丰收那么好,他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爹娘?
而且她也听掌柜说了,杨丰收很可能是杀人逃狱,躲避官兵才来的黑市。
在少女看来,这种连父母都不尊重,更视他人如草芥的坏人怎么惩罚都不为过。
但看着跪在冰凉地面上涕泗横流的老杨,再多的嫌恶都化为徒劳。
不需要开口,谢周就明白了元宵的想法,对老杨说道:“起来说话吧。”
老杨不肯起身,可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托着他,不得不站起身来。
谢周示意元宵给老杨搬了张椅子坐下,说道:“杨丰收到底是什么情形?”
听到此话,老杨便明白姜医师松了口,面带企盼之色,下意识的想要感恩戴德地说些什么。但想到儿子还处在赌场的控制中,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他也顾不得半句闲话,直接向谢周讲述了他知晓的所有经过。
其实老杨知道的也没有很多。
他只知道杨丰收去的那家赌场名为富贵门,位于西七巷,半个月前刚刚开业。
今天午后,当赌场的人找上门,老杨跟进赌场后宅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儿子被关在铁笼里,衣服上和脸上都是血,牙齿被打掉十几颗,无意识地躺倒在血泊里,生死不知。
赌场的人告诉他,杨丰收欠赌场五百两,把钱拿来,就可以放人。
谢周接着询问了几处细节,老杨一概不知,具体是怎么欠的钱也毫不知情。
但不难猜到是赌输了,或者是赌到失去理智借了赌场的印子钱(高利贷)。
“这样,我跟你去瞧瞧。”谢周一来拿不出五百两,二来对老杨自己过去也有些不放心。
老杨收敛情绪,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姜医师,多谢姜医师……”
交待元宵在铺里待着乖乖练字,谢周便和老杨出了铺门。
“姜医师,在那边,走这一条路更近。”刚走出北十九巷,老杨就急切地提醒道。
抓了杨丰收的赌场在西七街,看谢周的意思却是要往南边走。
谢周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刚才便说过,我身上没有五百两。”
老杨脸上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那……”
“你在这等着我,我去借钱。”谢周指了指多宝楼的方向,说道:“最多一刻钟。”
老杨知道吕仙姑就住在多宝楼内,想着姜医师和吕仙姑之间的亲戚关系,便明白了谢周的意图,但他听说想见吕仙姑一面非常困难,平日里很多大罗教的执事和慕名前往的名商富贾花费重金都被拒之门外。
传闻姜医师和吕仙姑的关系很是糟糕,吕仙姑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个远方侄子,姜医师此去,休说借钱,能见到吕仙姑的人吗?
……
……
黑市的夜晚并不安全,临近暮时,大多商铺已经关门,街上很是安静,看不到什么人。
在从老杨的视线里消失之后,谢周不再隐藏,身形宛如利剑般从街上消失。
他是去借钱,去的也是多宝楼的方向,但找的却不是吕墨兰,而是焦状元。
推开院门,走进院里唯一的房间,焦状元正盘腿坐在蒲团上冥想。
焦状元的住处格外朴素,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两个柜子以外别无他物,就连桌椅床铺这些家具都一概没有,也没什么装饰,整间房空荡荡的,用家徒四壁四个字形容毫不为过。
没有是因为不需要,焦状元这里平常不会有客人来访,他也从不睡觉。
焦状元没什么喜好,不沾赌不沾酒,不去青楼,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他唯一的爱好似乎便是修行,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清闲下来,焦状元便无时无刻不在修行,刻苦程度饶是谢周这种努力的人都自愧不如。
当然,焦状元也爱钱,很爱。
可谓状元爱钱,爱之入骨。
谢周一开始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还对此感到困惑,焦状元作为一品后期的顶级强者,何至于对钱爱到如此程度?
直到吕墨兰给出解释,谢周才知道焦状元来自北地一个贫困山村,在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上山打猎失去了生命,母亲受不住苦楚,仗着年轻还有几分姿色,跑到官道上跟着某个过路的商队跑了。
焦状元家里就剩他一个,山村里还有一百多户人家,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焦状元八岁那年,有个散修入山修行,在山村里暂歇脚步,发现焦状元有修行潜质,就把他收为徒弟,焦状元由此踏上修行之路。
十余年后,那个散修寿终而死,焦状元也修行有成,离开大山去外界讨生活。
但由于从小都住在深山,他的性格非常沉闷,不擅交际,连句话都说不好,所以他的生活并不是太过如意,他当过苦力,做过武师,做过镖师,也给人当过护卫,他做过很多事,换过很多营生,一直都没有安定下来。
而他做的那些营生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一品修行者该做的事情。
直到徐老的出现,焦状元才遇到真正理解他的人,从那之后便跟随徐老左右。
焦状元是个念恩的人,在此期间,他把赚到的钱都寄回老家,以求帮那些抚养他长大的父老乡亲改善生活。在他的帮助下,山村里逐渐免受饥饿之苦,村民活得像了个样子。
然而就在九年前,山里爆发了一场地震,整个村子最后只剩下八十多户。
八十多户,三百多人,这些曾对焦状元有恩的乡亲,如今半数都落下了残疾。
官府的救济来得很及时,却远远不够帮这些人渡过难关。
最重要的是,山村本来所处的位置崩塌,他们也没地方重新安家了。
焦状元无法坐视,他本想把乡亲们带到镇上,买新地,建新房,开始新生活。
但山村的人都是倔脾气,尤其是那些老人更倔,他们不肯在镇上久居,坚持回乡。
焦状元明白他们的心思,祖祖辈辈都葬在山里,亲朋好友都埋在山里,大山就是他们的故乡。他们可以暂时外出避难,但让他们抛弃故乡,没几个人愿意,即使故乡是苦寒之地。
焦状元无法改变父老们的心志,便立誓要改变那个苦寒的山村。
短期的富足不难,八十多户,每户送上百两白银,只需八千多两。
但想要彻底改变一个地方却很不容易。
焦状元要将地震后的山村重建,要为山村请医师、请仆役照顾那些落下残疾的人,要开地,要建学,要修路……山村深远,很多花费都是正常价格的两倍以上,单是请医师、买药和照顾残疾人的开销每年就得几千两银子。
吕墨兰也去看过那个山村,她计算过,想要改变那里,至少得需要三代人、几十年的努力,几十万两的投入。这还是运气好的情况下,若是运气不好,恐怕得花费百万两朝上。
不仅如此,还需要和官府对接,将路铺好,一路把附近的山村都连起来才行,否则到最近的镇子都得走两个时辰,那怎么行?
在吕墨兰眼里,这种偏远苦寒又贫瘠的山村,建设起来就是个无底洞。
与其改变,不如搬迁。
可焦状元就是块臭石头,还是块发了狠的臭石头,不仅不去劝说村里那些古板的老人,反而非常顺从老人们的意志。他不仅想改变自己的山村,还想连周围数十个山村一起改变。
好嘛,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发了狠的赚钱。
谢周自认换做自己肯定做不到这种程度,但佩服能做到此事的焦状元。
“忙着呢?”
谢周推开房门说道,很随意地说道。
随意不代表随便,通过这几次相处谢周早看出来了,对沉闷的焦状元来说,你表现得越随和,越把他当成自己人对待,焦状元反过来也就会越自在,越愿意和你来往。
“有事?”焦状元睁开眼睛,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
谢周直截了当道:“借点钱用用。”
焦状元问道:“多少?”
谢周伸出右手食指,说道:“一千两。”
虽说赌场给出的赎金是五百两,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多备上一些。
“借钱做什么?”
焦状元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是因为找他借钱的是谢周,换做是秦震借钱,那么借就是借,不借就是不借,以焦状元的性格,根本不会询问更多的原因。
但询问谢周不代表他对谢周的不信任,相反,正是因为徐老的交待和与谢周的共处,使得谢周在他心中的分量逐渐增多,或者更简单的说,他逐渐把谢周当成了朋友看待。
对待朋友,当然要表现出更多一些的关心。
谢周简单把事情讲述了一番。
焦状元想了想,忽然说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过去?”
谢周大为震惊。
焦状元有些尴尬,幽幽地说道:“反正你来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