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朋的心情真的很好。
乃至在酒足饭饱之后,吩咐姚浩能为他研墨,提笔写下了除夕夜要贴的春联。
是的,即使今天是小年夜,姚浩能依然侍奉在乌朋身边,没有回家。
被乌朋选为药童,这是姚浩能的机遇,无论姚家和他自己都很在乎这次机遇。
所以在跟随乌朋这两年来,他回家的次数拢共不超过五次。
这当然有讨好乌朋的意思在内,可这种讨好,无疑也是大有益处的。
乌朋对他越来越满意,逐渐教给他一些秘传药方和一些真正的医学至理,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书案被擦的锃亮,乌朋站在案前,粗毫入墨,落笔如刀,笔触在红纸上晕染开来,一股淡淡的墨香跃然纸上。
他写的第一幅春联只有十个字。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这是医师们常用来自醒的话语。
乌朋看着这十个大字,感觉状态极好,心里充满了不为人知的得意,笑问道:“浩能,你看我这字儿,写的如何?”
“老爷的字饱含风骨,遒劲有力,颜筋柳骨莫过于此。”姚浩能适时的夸赞起来。
他这说法虽然有些夸张,却也不算是拍马屁。因为乌朋的字写得确实不错,而且乌朋很喜欢写字,除去医师的身份以外,他还是长安城中小有名气的书法家。
乌朋抚摸着胡须,心情大好,忽然说道:“以后若四下无人,便允你喊我先生。”
姚浩能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这可不就意味着药童熬出了头,即将拜师的先兆吗?
“是,先生。”他赶紧喊了一句。
乌朋笑看着他,吩咐道:“去吧,把这幅春联挂上,就不等除夕了。”
趁着姚浩能准备春联浆糊的时候,乌朋泡了杯茶,滋滋啜饮着,心想真是一个好年啊。
他不自觉地朝刑部的方向望去,心想那个老东西,此时怕是不好受吧。
下午时分,他特意派人去刑部走了一趟,交待别让张季舟在牢里过的太舒服了。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刑部的态度不清不楚,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乌朋猜测,这是刑部在顾忌南阳张家,以及张季舟江湖关系的缘故。
无妨。
只要张季舟还在牢中关着就好。
等过上两天,他便带上礼物,以探监的名义去“拜访”张季舟。
老家伙今年八十有六,牢狱之苦,加上他过去一气,大受刺激下未免不会直接病倒。
如果能直接病死,那就更好了。
其实乌朋对张季舟本来没起杀心,他只想把后者逐出京城,再不相见。
但知道张季舟此行长安的目的后,乌朋坐不住了——老家伙竟敢妄图诋毁星君,毁了他的前程,这怎么行?
那就别怪徒弟我心狠手辣,只好送你去见阎王爷了。
书房外,姚浩能把浆糊涂在房门两侧,一边贴联,一边看着老爷……喔不,先生的脸庞。
少年眼神激动,心情更是激荡无比。
被先生看重赏识的欣喜冲击着他的灵魂,恨不能为先生肝脑涂地。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为先生做些什么,他要准备一份最好的新年礼物送给先生。
可到底准备什么礼物好?
姚浩能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了如今困于刑部大牢,却没有受到审判的张季舟身上。
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审判张季舟,让刑部不得不给他定罪呢?
……
……
刑部的衙门位于皇城外围,坐落于太安坊和庆年坊交界处的兵马巷里。
说是巷,其实是一条很宽敞的南北向长街,铺以青石地板,可容纳三辆马车并行。
刑部衙门处在兵马巷中央,整体是一座五进院落,由三十余间硬山顶的屋殿组成,砖瓦皆用青黑,唯有大门刷了一层朱褐色重漆,显得颇为庄严,更显厚重。
午夜子时。
今天已属于腊月廿四,小年后的第一天。
和往常一样,冬日的夜晚天空漆黑到发灰,既不通透也不朦胧,勉强施舍给人间些许惨淡的月光。
小年的喜庆逐渐退去,各家各户大多关上了门窗,陷入熟睡。
刑部也紧闭着大门,门前两盏大红灯笼散发着微光,两座威严的石狮子与之相伴。
其间当值的官员们早早就回了家,只剩下几个轮值的守卫,也是无精打采,裹着厚厚的棉袄,即使冬夜的寒风刮得冷冽,也止不住困意来袭,一个接一个的哈欠。
不远处的屋檐下。
谢周一身黑衣,背负铁剑,望着刑部大门的方向。
他头戴帏帽,帽檐一圈有黑布垂落,遮住了他的脸庞,也遮住了他幽深的眼神。
他是来看望张季舟。
选这么一个午夜的时间点来探监,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所以更准确的说,他是来劫狱。
他和乌朋的看法相同:
张季舟的年纪大了,受不得牢狱之苦,倘若再受到别的刺激,只怕性命不保。
谢周要把他从牢里带出来。
不管有着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管在整个事件中他们是对是错,劫狱终究是一件有违法度的事情。
所以他没有把这事告诉燕清辞。
少女自幼在注重法度和规矩的不良人中长大,也不见得会同意他的做法。
即使同意了,谢周也不会同意燕清辞和他一起过来劫狱。
而且他和燕清辞在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上,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出生在谢家的伙房,经历了王谢的灭亡、乌衣巷的苦楚,自幼便多有磨难。
可他无疑也是幸运的,老仆谢三顺和诸葛长安先后救了他的性命,又得到老儒孟如晦的欣赏,教他念书识字,乌衣巷附近的小贩商户也都对他多有疼爱,可以说在八岁之前,他一直都在靠众人的怜爱生存。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谢周,心底的情理无疑要大于法理。
直至拜进青山,看到师门长辈们行侠仗义,济世扶困,剑斩万千邪修。
这些都是他眼中的正确。
然而归根结底,大夏不曾赋予青山执法权,更不曾赋予青山杀人的权力。
青山做的很多事,都游离在大夏的法度之外,姜御和燕白发的不对付,也在于此。
谢周承载了姜御的意志,他和师父一样,或者说大部分青山弟子都是如此——在法度之前,他们会优先考虑对错和道义。
而在谢周看来,刑部缉拿张季舟无疑是一件错误的事情,那么他就更有了救出张季舟的理由。
咚——咚!咚!咚!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锣声。
谢周压了压帽檐,翻过刑部围墙,朝角落里的监牢走去。
……
……
监牢在刑部的最深处。
这里的建筑很密,走廊、库房、内室等环环相扣,四通八达,如果没人带一定会迷路。
谢周自然不认识这边的路。
但在他的感知中,偌大的刑部,此时只有深处的某个角落中有内力波动,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监牢的所在了。
谢周在黑暗里穿行,其内虽然一些房间亮着灯火,但却很是寂静,不见有人外出的身影,除了守门的两个卫兵以外也不见有别的卫兵巡逻。
所以不会有人注意谢周的到来,他很轻易便抵达了那个有内力波动的角落。
果然,此地正是刑部的监牢,与不良人的监牢却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因为不良人的监牢设在地下,内部一片漆黑,又有阵法屏蔽感知,使人不知道更深处存在了什么。
未知往往意味着危险,谢周在不良人的监牢里,至少察觉到十几道强大的气息,让他有种汗毛倒立的感觉。
反观刑部监牢,建在地面上,整体是一座大型库房的形状,一眼望去,尽收眼底。
监牢左右分设了两扇牢门,门前各立着两座石灯,石灯前分别站着卫兵把守,和把守刑部大门的卫兵一样,境界很一般,只有五六品的样子。
当然,刑部不需要,也用不上太强大的卫兵前来把守。
因为那些真正重要,或者真正凶狠的犯人都被关进了诏狱和不良人大牢,只有一些不受重视的犯人才会被塞进刑部。
况且刑部是朝廷重地,街对面便是左骁卫的部署之所,寻常人谁敢来此闹事?
或许是长久以来的安稳带来了弊端,守门和守牢的卫兵都放松警惕,双手揣袖取暖,抱着枪杆子打盹。
如果放在不良人,谁敢如此放松,恐怕当场就会被革职处理。
但这一幕,无疑给谢周的劫狱降低了许多困难,让他的心底安稳了许多。
他微微弓身,右手握住了背在身后的铁剑。
帏帽随风而动,黑布变得凌乱,只听锃的一声,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来到了左侧牢门前,那两个卫兵的身后。
瞬息之间,他便跨越了十几丈的距离,两道剑气从衣袂间流出,分别落在了左右卫兵的太阳穴上。
这两个卫兵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仍处在打盹的美梦当中,甚至不知道谢周的到来,咚咚两声轻响,各自软倒,像是泥鳅般从竖立的铁枪上滑落,陷入了昏迷。
谢周蹲下身子,在他们身上翻找了片刻,却没有看到监牢的钥匙。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寻常牢房,谁会把钥匙放在普通的卫兵身上?
即使是牢头,除非特别受上层的赏识重视,否则也是没资格拿钥匙的。
就像不良人大牢的钥匙只掌握在燕白发和赵连秋的手里,刑部监牢的钥匙,应该是在那几个主事或者侍中的手里。
“对不住了。”谢周看着倒在寒风里的两个卫兵,轻声道了句歉。
由于他的到来,这两个卫兵势必会承担极大的责任,扣薪罚钱还是轻的,严重的话或会被驱逐出京,前程就此作废。
虽然这件事的主要过错不在他们身上,但被人劫狱,这份责任总要有人承担起来。
而最后承担责任的,一定会是底层的卫兵,毫无意外。
放在高层眼里,这便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背锅不背锅的,就没人真的在乎了。
想到这些,谢周叹了口气,却也不可能就此放弃救出张季舟。
他走到牢门前,一道剑气从指尖跃出,切断了门上的铁锁。
推开牢门,走进了黑暗里。